第97章(第1页)
长盛十三年末,爹爹还在的时候,曾奉当今皇上口谕,带足兵马,赴汴安定时疫,爹爹捎上了我一同前往。
汴安同繁华的京城不同,不能从城门口一眼看到高耸入云的山祈寺佛塔,城内也无瓷砖砌瓦堆垒,朱红门链金锁,排排列列的侍卫来回巡视,叫人瞧一眼便心生敬畏的皇宫。
青砖黛瓦,汴安处江南水地,与天子脚下恢宏的皇城不同,富庶的汴安含潋着一股碧玉贤淑的娴静,无论是潺潺溪水蜿蜒处偶现的四角凉亭,还是小桥下纤夫曳着船桨慢慢渡河的岁月静好,很难让人联想起疫灾会在此处兴起。江南虽好,烟雨养人却也害人,湿气从生,瘴疠易兴。
「小姐,今儿个到汴安可不得乱跑了,小心染上什么疫疾。」
「知道了嬷嬷,爹爹带我汴安定有他的考量,我心里有数的。」我乖巧的点点头,马车一路颠簸,我强压下晕眩感,阖上双眸。林嬷嬷瞧见我面色苍白,也没再嘱咐什么,只是眼底有掩盖不了的心疼。
「别家姑娘这个年纪都娇纵活泼,偏生小姐这般安静懂事,老奴这些年带着,觉得小姐便不同于其他孩子,到底少了娘带着的孩子早熟。唉,老爷也不知作何想的,平日里教小姐功课严厉不说,还要带着小姐出来受这苦,若是长公主还在,唉。」
林嬷嬷连连叹气,这般颠簸到底还是叫我吃不消,不一会便倚靠着马车睡去。
我从未见过我那身为大周长公主的娘亲,哪怕是画像也无,她在生我时因血崩而死,鹣鲽情深的太傅公主恩爱两不疑在大周传颂为一段佳话。
彼时尚未中举的孟太傅不过是一介布衣,长公主顾平昭慧眼识珠,相传是上元节长公主谢绝宫宴独自出游,于花前月下与这位孟书生一眼定情,书生骨气铮铮不做驸马,长公主却甘愿下嫁。
这位书生果然非池中之鲤,才华横溢,一朝位极人臣,是为太傅也。
可却因我,从此阴阳两隔,饱尝死别之苦。我曾经问过爹爹为何家中无娘亲的画像,每每的回应是一长串的沉默。
直到无意间听茶馆里说书铁嘴道:「醒木这么一拍,咱今儿个论长公主何等风华绝代,且说那公主香消玉殒,也同万千深闺怨妇截然不同,一句『而后身死,何故存像供追忆?』自个烧了自个的画像。长公主身死当天,孟太傅嚎啕大哭似孩童,公主却只是说道——」说书铁嘴清了清嗓,瓮声瓮气道,「所幸伴君半世,得以善终,而后夫君半生,恐不能再相陪,切莫徒思,当另寻佳偶。」
「这长公主烧这画像,竟是为了不叫孟太傅睹物思人,断了这念想,督促太傅大人续弦,此等胸襟,非寻常妇人可比拟。」
虽个中真假难辨,但想来也八九不离十,我的爹爹连个妾室都无,更遑论发妻离世后续弦。于是,做了鳏夫,世人叹道情深不寿。
我长的很像娘亲,很多人见了都这样说。
父亲在我呀呀学语时候是真疼我,不过是什么时候同我疏远呢?
好像是我正梳着羊角辫的时候,无意间跑进爹爹书房拿起了一根玉簪。
爹爹那日难得醉酒,他看着我试图戴上簪子的笨拙模样流出了无声的眼泪。
我觉得如若这些个水珠会说话,定是在叫「平昭,平昭。」
爹爹从此不再亲近我。
以后的日子里就是没日没夜的苦读,除却女儿家的琴棋书画,剩下的便是太傅手上的政务谋略,纵合捭阖。
「孟野云,你得担起责任,不得偷懒一分,不得懈怠一分。」
我不知道我要担任的责任是什么。
我在寒夜里不敢轻易合眼,白烛燃灭了一根又一根,只因京城第一才女是太医之女林莲生,过目成诵,天赋异禀,七步成诗。
我在宫廷里教仪嬷嬷的戒尺下,口含木珠银牙溢血也不敢流一滴眼泪,只因泼天军功的江大将军有女飞雁,巾帼之姿多少好儿郎求娶。
这些盛名彼时属于平昭长公主,我活在整个京城的注视中,活在泥销骨但芳名百世流传的娘亲的影子下。
我想我怨极了我素未谋面的娘亲,也怨极了待我严苛的父亲。我时常问自己,孟野云啊孟野云,你何时如云般肆意,圆了名字里头的「野」字呢?
我不曾野过,那长盛十年山祈寺的人没由来的散了,所以那些桃花我好像再也见不到了。